落日是一件什么事｜李诞

仔细考虑，时间源头，人类早期，落日变成一个事件的时候，它应该就是一个心理事件，可能在很漫长的古代都是如此。 人感知到了世界的存在也就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那个叫太阳的东西落下去了，天要黑了，要看不清了——咦？谁要看不清了？我？我是谁？正如古代快结束时还有人会发出的感慨一样：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我们的祖先在一块石头上用猛犸象的血画下一个圆圆的太阳，也就画下了我们自己。 近现代，牛顿之后，落日才变成了一个物理现象。一件事被搞清楚了，意味就变淡了。 真的淡了吗？它被人搞清楚了这么多年之后，谁能给我们这些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落日但凡因为光色，云朵，存在感强一点的日子，朋友圈里你就能看到它多角度的身影，天涯共此时。那些平时面目不一的社交对象，为什么会对着它说些暧昧（注意看偏旁）不清的话。 谁能解释一下，我昨天傍晚，坐在洱海边，看着对面山头那一位悠悠落下，我心里那些不明的感受又是什么。那是一种古代的心情吗？新的科学有新的解释，一些神经元因为一些排列组合产生了一些反应，大体来说，思考就是这么一种事情。这样真的说得通吗？就算这是真的，科学又对了，那把我打散为一堆神经元，一堆随机事件，对我能多理解一点那些“不明”有任何帮助吗？喜欢科学的朋友有时也不能对喜欢玄学的朋友感到多不耐烦，实在是这种解释太没有什么实操性，不如去找个林子，宽松的衣服，钵一敲，人一躺，世界至少暂时较为安静。 当然那也只是暂时的。去寻求真理，作为一种副产品，你可以得到安慰。去寻求安慰，你不光肯定不能得到真理，得到的安慰也近于欺骗。 虽然在不远的将来，肯定会有一个 ai ，用摄像头看着落日，一些神经元涌现出完全符合定义的思考，生产出比“我”这篇文章隽永得多的理解，但我还是觉得落日无法再是一种物理现象或者从未是。也不能在本性中发现生物学基础，更不可依靠推理，落日，它独独的，是一件，什么事呢，我来试着用回忆—— 昨天傍晚云由白到金又粉，你只要仔细用眼睛追踪过落日，就会发现这件事发生的总是很突然，白日漫长，甚至长久凝视之时感觉黄昏都近于永恒，然而黑只在一瞬，带着你的心悠地一下坠回念头之间。你被一个挺大的东西抛弃了，同时又与一个体量完全不输前者的事物深深相连。你开始理解不了很多事，又忽然试着——仿佛是第一次那样，指尖蘸着猛犸血——开始理解什么是“理解”。语言在此间造成的迟滞错乱开始逐渐多过领悟明辨，心思在这样的活动中偶达至一种无知的平衡，风轻松穿透你并使你感到轻松，一次落日就完成了。它就那样落下去了，还要那样落下去很多次。 我全想起来了，落日是我每次看到就要面对一次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