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年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思想
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揭示了资本主义社 会被共产主义所超越的必然性。正是由于强调这种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性”，人们一度误认为 历史唯物主义专注于谈历史规律而忽略人的能动性 或主体意识，甚至浅薄地断定马克思主义不关心人， 是所谓“人学的空场”等。青年马克思的重要文 献———《马克思博士论文》、《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 稿》等，分明地透视出一幅执着于探究人的本质的 青年马克思思想肖像。正是出于对人的关心，成年 马克思才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因而那些对马 克思主义是“人学的空场”的指责是难以成立的。
一、青年马克思把自我意识看作人的本质
人是什么，即人的本质问题是西方哲学史上受 到关注的核心问题。对此，哲学家们往往以理性来 定义人。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 的尺度”; 柏拉图认为人是有理性的动物; 笛卡尔将 自我存在确定为哲学第一法则，从而将人主体化和 世界客体化，由此，后世主体哲学滥觞; 主体哲学在 黑格尔那里发展到了顶峰，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 主体是“绝对精神”，绝对精神是世界的本质，因而 也是人的本质———人都不过是绝对精神逐步实现自 身的环节和工具。人的主体性被“绝对精神”所遮 蔽，个人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毫无地位可言。但是，黑格尔无疑认定人是绝对精神外化的最高成果，而且 在人的自我意识中，绝对精神才把握了自身，因而人 的主体性实质是以曲折的方式体现出来。
青年马克 思把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还原为人的被异化的自 我意识，从而将传统西方哲学传统中向来重视人的 主体性重新解救了出来。 青年马克思认为人是有自我意识的动物。所谓 自我意识就是能把“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 意志和自己意识的对象”加以考察的意识。从人和动物的区分来看，人有自我意识，人能反思自身的 存在，从而具有超越性( 自由) ，因而人能超越一切 既定尺度，按照任何尺度进行活动，“自由的有意识 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 。一般的动物 没有自我意识，因而动物不能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 活动区别开来，它们也就没有自由，“自然本身给动 物规定了它应该遵循的活动范围，动物也就安分地 在这个范围内活动，不试图越出这个范围，甚至不考 虑有其他什么范围存在”。从人和神的关系 来看，神在宗教的意义上是一种精神性存在，既是实 体也是主体。然而宗教神学也不得不承认人有自我 意识，只不过人的自我意识来自于神———如基督教 《圣经》认为神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因而人也 有神性( 自我意识) 。对于唯物主义者而言，神和人 的关系发生了颠倒: 费尔巴哈断言人是神的本质———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马克思 继承了费尔巴哈的思路，强调人的本质是自我意识， 自我意识不是神的专利。青年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 这样写到“对神的存在的证明不外是对人的本质的 自我意识存在的证明”换言之，人就是自我 意识、就是“绝对精神”。从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 思考我们明显地看到西方唯心主义哲学的传统思 维，即从抽象的先验的理性来界定人，然后把这种理 想化的人作为运思的逻辑起点。在这个意义上，青 年马克思是一个唯心主义者。
二、青年马克思把劳动作为人的本质的实现环节
追问“人的本质”的哲学家都面临回答“自我意 识与外部世界是什么关系”———即思维与存在的关 系问题。对于二者的关系，康德强调主体和客体之 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人的理性( 自我意识) 只 能在知性范围内获得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识，而理 性一旦越过知性的边界去言说存在( 物自体) 就会 陷入二律悖反。黑格尔对康德的“不可知论”十分 不满，在他看来，自我意识可以深入到对象中去获得 内容，从而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在《精神现象 学》中，黑格尔用主奴辩证法理论分析了自我意识 生成过程。黑格尔断言: “在劳动里，奴隶……意识 到他自己固有的意向。”主体、客体的关系基 于劳动的中介作用而得以沟通，这就从理论上解决 了自康德以来认识论意义上主体和客体绝对疏离的 问题。在如何实现主体和客体的具体统一问题上， 青年马克思很大程度上继承了黑格尔哲学。在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 “黑格尔 《精神现象学》及其最后的成果中的伟大之处首先 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是一个过程……他 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 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劳动的结果”。受到黑 格尔的影响，马克思也强调自我意识不会囿于自身， 否则它就只是虚无; 自我意识的运作呈现为其不断 通过劳动这个中介环节进入世界，然后再从世界的 客观性回到主体。劳动就是人获得对自己作为人的 确证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人无法把自己从周遭世 界中凸显出来，这就体现了劳动在造就“人”方面的 决定性意义。 劳动造就了人，使得人确认自己是人。人自呱呱坠地之时，自身和世界混沌未分，自我意识只有在 现实的感性的对象面前才能萌生和发展，即所谓 “自我”总是从“他者”那里得到确认。人通过劳动 的中介，“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 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生活的对象化”，人的本 质体现在劳动产品中凝聚了主观性。同时，在劳动 中个人获得类意识。劳动必然是一种社会性劳动， 人在劳动中确证自我意识的同时也获得一种“他人 就是我，我就是他人”的类意识，“通过实践创造对 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 物”。马克思用“类存在物”概念总结了个人 和社会之间的内在关联，这就描绘了人与人之间关 系的应然图景———个体生活和类生活，个人存在和 社会存在的辩证统一。青年马克思指出即使当个人 从事科学之类的劳动如从事一种个人只在很少情况 下才能同别人进行直接联系的活动的时候，个人也 是社会属性的个人。荒岛上孤伶伶的鲁滨逊 看似只作为个体而存在，实际上他思维的语言、劳动 的经验也都是社会化的产物，他和社会的关系才是 其个人力量的真正来源，而那些真正脱离社会性的 “自然人”如狼孩则不能被称为人。
三、青年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导致人的本 质异化
在青年马克思看来，既然人的本质是自我意识， 那么能体现自我意识的劳动当然是自由、自主和自 觉的创造性劳动。青年马克思敏锐地捕捉到资本主 义社会中劳动的“消极方面”: 在资本社会中，人们 常常象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劳动者在劳动中不 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对于这种反常的而且 具有普遍性的情况，马克思提出了资本主义社会劳 动异化的洞见。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异化的原因就在于资本主 义制度。首先，资本主导的劳动导致劳动者和劳动 产品之间关系异化。按照资本主义分配原则，工人 生产出的劳动产品由资本家所据有，这就使得作为 工人的脑力和体力投射的劳动产品变成一个和他对 立的客观的“异己”力量。工人劳动的产品变成了 商品或者资本，而资本主义实质是“拜商品教”或 “拜金主义”，受造之物变成了人膜拜的对象，商品 或资本成为奴役人的“上帝”。马克思指出，在商品 或资本这位“新神”的统治下，人奉献给神的越多， 他留给自己的就越少———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商品过 剩，工人反而失业。 其次，资本主义社会劳动使工人物化。资本一 旦取得了统治地位，人往往被视为物、工具或“人力 资源”———所谓劳动者成为商品。在资本的驱动 下，机器大生产不断得到推行，工人必须适应机器的 节奏，同时适应机械般的作业规则———如“福特 制”，从而把自己实际下降到物的水平。资本逻辑 还推动着社会分工的复杂化，严密的劳动分工“压 抑着工人的多种多样的生产志趣和生产才能，人为 地培植工人片面的技巧”，以至工人“变成畸 形物”，即后来马尔库赛所谓“单向度的人”。这样 的结果是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的时 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 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 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这种将人 物化的生存状态不仅是专属于工人的，资产阶级同 样面临物化的遭遇: 资本家不过是人格化的资本。 由于激励的市场竞争，资本的狡计对于资本家来说 也是一种异己的强制性力量，资本家随时有转入无 产阶级队伍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资本家也不能 实现人的自由自觉活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成为 “非人”———“经济动物”。人被物化，人的人格尊严 不复存在，人也就不成其为人; 在物化的条件下，即 使人在劳动，但是异化的劳动不仅不能确证人的自 我意识、主体性、创造力和个性等等，相反，其对人来 说是一种折磨和痛苦。
再次，异化劳动使得人与自然的关系出现危机。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参与到劳动过程的资本家和工 人都被资本逻辑改造成“经济人”。资本家为了赚 钱而组织劳动生产，劳动对象———大自然则被资本 逻辑整饬为盈利的工具，“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 矿物 的 商 业 价 值，而 看 不 到 矿 物 的 美 和 独 特 性”。资本家只看到大自然的经济价值，他们 对大自然进行功利主义的“占有”，而工人往往也出 于赚工资或多赚工资的考虑成为毁灭大自然的共 谋。而且，为了让资本游戏进行下去，资本主义社会 势必刻意制造需求，进而导致“高消费———高生 产———高消费……”的恶性循环。资本驱动的劳动 严重扭曲了人和自然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 资本家和工人在劳动中共同生产出工业污染、动物 灭绝、全球变暖等生态灾难。
最后，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与人关系异化，即人 与其类本质相异化。人有自我意识也预示着人把自 己和他人区别开来，因而处理个人和他人的关系是 不可避免的事。如前所述，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使得 个体产生类意识。马克思无疑肯定人与人的关系应 该是以“爱”为基础: 没有他人也就无所谓自我，我 和他人之间实际处于共生关系中。但是资本主义的 异化劳动却使得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爱”产生异 化———交往异化，这种资本主导下人与人之间彼此 对视、相互封闭的社会则无疑让人不像人，而像野 兽: 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和“赤 裸裸的利害关系”。资产阶级所完成的政治解放就 是把社会从等级社会变成市民社会，市民社会中人 与人的关系看似平等、自由，但是市民社会中的成员 都变成了利己的、独立的个人，“人作为私人进行活 动，把别人看做工具，把自己也降为工具，成为外力 随意摆布的玩物” ，正如霍布斯笔下的令人无 法忍受的“自然状态”，市民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就 像“狼与狼”一样。作为有自我意识的、自由自觉的 人却创造出这样一个令人沮丧的社会，无疑是对人 的本质的嘲讽。
四、青年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条件下人才能真正占有人的本质
从理论上讲，劳动本应是自由自觉的活动，但是 从现实来看，资本主导下的劳动却令人不堪忍受，因 而劳动与社会制度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的解决关涉 到人的本质的实现或者实现程度的问题。在此，马 克思大胆断言人类的前途就在于否定私有制、实现 共产主义。马克思认为，在共产主义社会的劳动中， 就人和人自身的关系而言，人实现了对人的本质的 真正占有; 就人和他人的关系而言，个体和类之间的 斗争才能真正解决; 就人和自然的关系来说，人既不 是自然的奴隶，自然也不是任凭人支配和奴役的对 象，人和自然呈现出亲密性，“共产主义，作为完成 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 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因而，共产主义社会 中，人才真正成为人，人的历史才真正开始。青年马 克思这种通过共产主义消除劳动异化、实现人的解 放( 自由、自觉、自主活动) 的设想一直保持着，在成 年马克思的著作《哥达纲领批判》中，他仍然以浪漫 的笔调指出，在共产主义社会里，劳动已经不仅仅是 谋生的手段，而是人生活的第一需要，劳动成为个人 生命的表现，是生活的乐趣。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知，青年马克思对人的本质 的回答着眼于对人在抽象意义上进行“超越性”的 设定———把人的本质规定为自我意识，然后借用黑 格尔所谓人在劳动中实现自身本质的思路提出人应 当自由自觉地劳动，继而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 劳动异化以及人的本质被扭曲的不合理境况，然后 针对这种“理论”和“现实”———人的先验本质和现 实存在———之间的矛盾，马克思提出通过共产主义 运动实现人的本质复归这个结论。不难看出，青年 马克思使用的是“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异化——— 回归人的本质”这样一条异化史观逻辑。这条逻辑 很大程度上是人本主义的，即其如同西方哲学史上 的很多哲学家一般首先人为独断地设定一个具有形 而上学色彩的“先验本质”，然后把这个先验本质作 为“理想图景”对人的现实生存状态加以批判。这 个思路或许具有一种“三段论”式的逻辑力量，但其 无疑也具有所有三段论共有的缺陷———即无法确保 大前提的普遍必然性。青年马克思的异化史观逻辑 的缺陷无疑就是人何以就是有自我意识的动物? 这 个自我意识是先验的吗? 这个自我意识又是从哪儿 来的? 青年马克思对于这些问题始终没能清楚地说 明，以至于在成年马克思那里，他干脆放弃了这条值 得称道的“异化史观逻辑”。在成年马克思的历史 唯物主义理论中，青年马克思所谈论的“人”、“异 化”等概念被“经济基础”、“生产力”、“生产关系” 等概念所取代。这种话语的转换甚至被指认为所谓 思想断裂———青年马克思是人本主义的，而成年马 克思在告别了青年时期的浪漫和不成熟状态后演绎 了一套外在于人的“科学”。须知，青年马克思即使 是在唯心主义的立场上谈论抽象的人，但他对劳动 的重视以及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劳动的论述使得 其人的本质思想已经有了丰富的现实内容，如关于 人的经济状况，阶级状况等因素。在这个意义上，青 年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思考中已经呈现出历史唯物 主义理论的色彩，而青年马克思通过异化史观逻辑 得出了要实现共产主义的主张也正是历史唯物主义 理论所揭示的历史必然。
综上所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人学空 场———青年马克思对人本质的思考、对人生存境况 以及关于人解放的关注正是马克思毕生进行真理探 索的切入点和驱动力。厘清青年马克思关于人本质 的思想并锚定其在马克思整个批判思想中的地位， 对于我们当下审视资本主义社会和筹划中华民族的 伟大复兴事业都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弘扬 马克思思想中一以贯之的人文关怀，我们在建设中 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过程中就不仅要从历史唯物 主义的角度保持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态势，同时也要 对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体制完善过程中出现的 “人的商品化”和“社会关系货币化”的异化现实以 及在意识形态中出现的“一切向钱看”和“好逸恶 劳”等甚嚣尘上的扭曲观念保持警惕。换言之，社 会主义既要创造更加先进、发达的生产力以超越资 本主义，更要在克服人的异化问题上做出应有的贡 献，唯有这样，社会主义社会才能实现物质文明和精 神文明的协调发展并呈现出历史进步的优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