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高远的,那种近乎透明的、带着一丝凉意的蓝。风刮过来,不再是夏日的黏腻,而是带着一种利落的、清冽的锋芒,掠过你的皮肤,让你不由得打个寒噤,精神也为之一振。这风里,有枯草折断的微响,有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烧着落叶的烟火气。这气味是复杂的,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寂寥与安详。 这样的天气,总让人无端地生出许多心绪来。那情绪不是夏日暴雨般的激烈,也不是春日和风般的缠绵,它更像是一池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沉着无数细小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它让你想独自一人,在铺满落叶的林子里慢慢地走,听脚下“沙沙”的、清脆的碎裂声,那是一种告别的声音,干脆而决绝。夏日里那些疯长的、喧嚣的绿意,如今都收敛了,沉淀成这一片金黄与赭红。生命仿佛不是消亡,而是换了一种更为沉静、更为内敛的姿态。 古人对此似乎体味得最深。宋玉在《九辩》里开篇便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他将个人的身世之悲,融入这无边的秋色里,于是,那草木的摇落,便都有了人的愁容。这几乎定下了中国文人几千年来对于秋的基调——一种深沉的悲感。然而,这悲感里,又不仅仅是哀伤。 你看那枝头仅存的几片叶子,在风里顽强地打着旋,那是一种抗争的美;你看那裸露的、遒劲的枝干,直指苍穹,那是一种风骨的美。这便如人的心境,在经历了繁华与热闹之后,总归要面对独处的、甚至有些荒凉的时刻。但这未必是坏事。这清冷,正可以涤荡夏日残存的浮躁;这沉静,正可以窥见自己内心的真实。这是一种清醒的、略带寒意的智慧。 我忽然想起里尔克的诗句,他在《秋日》里写道: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长。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这是一种催促,一种对成熟的期待。他接下去又说: “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再建筑。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这孤独,在这里不再是可怜的,而是一种完成的、饱满的状态。就像此时的秋,它收敛了,内向了,却因此拥有了整个天空的深邃与宁静。我的那点愁绪,在这浩大的秋气里,似乎也被稀释了,化解了。它不再是一个具体的烦恼,而成了与这天地呼吸共的一部分。 夕阳西下时,那光线是最好看的。它不再是白日那般刺眼的金,也不是夏日那般浓烈的红,而是一种温柔的、醇厚的蜜合色,懒懒地照在斑驳的墙壁上,给万物都镀上一层怀旧的、安详的光辉。这光景是短的,正如这秋天本身。你方才觉得它来了,它却又匆匆地,要往冬的深处去了。 夜色落下,秋意便更浓了。空气里满是清冽,吸一口,肺腑都像是被洗过一般。月是分外的明,星星也显得疏远而冷静。这时候,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只觉得自己便融化在这片无边的、清寒的秋夜里了。那白日里的一切心绪,无论是悲是喜,是躁是静,都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归宿,沉入一片无言的、博大的宁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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