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日》有感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红日》以其宏大的战争叙事和鲜明的英雄塑造占据着特殊位置。这部以孟良崮战役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不仅记录了国共内战的惨烈场景,更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英雄话语体系。当我们以当代视角重新审视这部作品时,会发现其中蕴含的英雄叙事与战争伦理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张力关系。在崇尚英雄主义的表层叙事之下,潜藏着关于战争本质、人性困境和集体记忆的深刻命题。
《红日》中的英雄塑造遵循着革命现实主义的典型路径:沈振新、梁波等指挥员被赋予了超凡的军事才能与坚定的革命意志,而普通士兵则通过战场上的英勇行为完成从凡人到英雄的蜕变。这种英雄叙事并非简单的文学创造,而是一种意识形态编码——它将复杂的战争经验简化为正义与邪恶的二元对立,将多元的人性反应提纯为单一的勇敢无畏。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英雄人物的成长轨迹往往伴随着对个体性的消解,他们越是接近理想英雄形象,就越成为革命理念的具象化载体。这种叙事策略在强化作品教育功能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人物形象的某种平面化。
将《红日》置于世界战争文学谱系中观察,我们会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对比。西方经典战争小说如《西线无战事》或《永别了,武器》,往往通过个体的创伤体验揭示战争的荒诞与非人性;而《红日》则致力于展现战争中的崇高与意义。这种差异不仅源于文化传统和意识形态背景的不同,更反映了对战争本质认知的根本分野。中国战争文学更倾向于将战争视为历史必然性的体现和正义实现的途径,因此其英雄叙事天然带有历史目的论的色彩。当《红日》中的战士高呼革命口号冲向敌军阵地时,他们不仅是在进行军事行动,更是在参与一场宏大的历史戏剧演出。
深入《红日》的文本肌理,我们会发现其中潜藏着英雄叙事与战争真实之间的微妙裂隙。小说在描绘战争场面时偶尔流露的细节——如士兵临死前的恐惧、战场环境的极端恶劣、军事决策中的偶然因素——构成了对主导性英雄话语的潜在解构。这些未被充分展开的"边缘记忆"恰恰可能是接近战争真实的重要通道。更具伦理复杂性的是敌方将领张灵甫的塑造,小说在保持政治正确的前提下,仍通过对其军事才能的客观描写暗示了战争中人性的多维性。这种叙事上的暧昧恰恰暴露了英雄主义话语在处理战争复杂性时的困境。
从哲学层面审视,《红日》引发的核心伦理问题是:在何种程度上,战争中的英雄行为能够超越具体历史条件而具有普遍道德价值?当我们将解放军指战员的英勇与国民党军官的顽强置于同一审视维度时,战争伦理的相对性问题便浮出水面。小说中那些被讴歌的战术智慧——诱敌深入、分割包围——若剥离了正义性外衣,本质上与敌方采用的军事策略并无二致。这种认知不是要模糊历史是非,而是提示我们警惕将复杂历史道德简化为单向度英雄叙事的危险。
《红日》对集体记忆的形塑力量不容忽视。通过将孟良崮战役纳入革命胜利的必然性叙事,小说参与构建了关于内战的官方记忆范式。这种记忆建构在巩固民族认同方面具有积极意义,但其对多元记忆的排斥也造成了历史认知的某种缺失。当代读者面临的任务不是否定这种记忆建构,而是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寻找能够容纳更复杂战争经验的叙事方式。毕竟,真正的历史智慧既需要铭记英雄主义的光辉,也需要直面战争带给所有参与者的创伤。
在当代价值多元的语境下重读《红日》,我们应当超越非此即彼的评判模式。这部作品的艺术成就和历史价值毋庸置疑,但对它的阅读完全可以保持双重意识:既理解其作为历史产物的必然逻辑,又以人文关怀审视其中的战争伦理问题。这种阅读姿态或许能够帮助我们建立与革命历史更为丰富的对话关系——不是简单的颂扬或解构,而是在承认历史复杂性的前提下,思考英雄主义对于当代社会的精神意义。
当硝烟散尽,留给后人的不仅是关于胜负的历史判决,更是关于战争与人性的永恒思考。《红日》中的血色黎明,既照亮了一条英雄之路,也投下了关于暴力、牺牲与记忆的绵长阴影。在这光与影的交错中,我们得以更辩证地理解历史的重量,以及文学在铭记历史时承担的双重使命——既为英雄铸碑,也不忘为所有被战争*的生命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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